2009年9月18日,上海海事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寝室里。
刚刚入学不到一周的杨元元,正在艰难地写着一封申请书,内容是希望学校能给自己的母亲安排一间宿舍。
【资料图】
她写着写着,突然忍不住大哭起来。
这一年,杨元元已经30岁。
得知自己被录取时,杨元元曾以为自己灰暗的人生终于要迎来转折,欢喜不已。
但她没有想到,心仪的学校竟成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站。
2009年11月26日清晨,杨元元在寝室的卫生间,自缢身亡。
她的死法很特别。一条枕巾和一条毛巾首尾相连系在一起,结成圈套,一头套在她的脖子上,另一头套在洗手池的水龙头上。
这是一种极其痛苦的自缢方式,但凡有一丝求生的意愿,杨元元都能站起来。
然而,杨元元没有!
一生要强的她,在人生的最后关头依然坚韧,决绝地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所有人感到震惊的同时又都疑惑不解。
要知道,那时候她好不容易才考上研究生。
那么,是怎样的痛苦深渊竟然让杨元元一心求死?她的死又有着怎样的隐情呢?
在杨元元的研究生同学眼中,这个年纪比他们大好几岁的女生仿佛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。
上课时,她永远坐在第一排,留给其他人一个盘着辫子的后脑勺。
下课时,她和母亲同吃同住,形影不离。
杨元元从不参加集体活动,她甚至很少和母亲以外的人交流。
杨元元的母亲望瑞玲倒是显得一点也没有不适感。
因为早在2001年,杨元元在武汉大学读本科时,她便已经适应了校园生活。
那时候,杨元元上大三。她的弟弟杨顺顺也考上了武汉大学。
和一双儿女相依为命十几年的望瑞玲,紧随其后,带着行李,也来到武汉大学。
望瑞玲一直对外解释,是因为自己工作的军工厂要整体搬迁到异地,厂里提供的新房需要交35000元,自己根本买不起,女儿杨元元才主动邀请她去武大同住。
杨元元或许也曾有过诸多疑惑和无奈,可她拒绝不了自己的母亲。
于是,母女俩艰难地挤在宿舍里那张1.2米的单人床上。
可是这怎么能长久呢?再说,宿舍其他人又怎么能接受自己的宿舍里还住着室友的妈妈呢?
后来,武汉大学的工作人员发现此事后,便单独给她安排了一间闲置的宿舍。同时,还默许望瑞玲在学校摆摊,让她有了免费住处和新工作。
这段经历让望瑞玲下意识认为,上海海事大学最终也会解决自己的住宿问题。她觉得,武汉大学能做到的事情,上海海事大学怎么可能做不到呢?
然而,事情的走向渐渐偏离了望瑞玲的预期。
上海海事大学明确表示这违反学校的规章制度,要求望瑞玲搬走。
出于好心,杨元元的辅导员建议杨元元给学院写一封申请书,正式说明情况,请求批准母亲同住。
杨元元听从了建议,可申请并没有被批准。
拒绝理由是:不利于宿舍管理,并且对其他贫困生不公平。
此时,不论是校方,还是其他同学,都无法理解这种奇怪的诉求:
杨元元的母亲身体健康,为什么一定要跟杨元元同住在学校宿舍呢?
对于女儿的死,母亲望瑞玲始终认为宿舍管理员的过激言辞是直接导火索。
事发后,望瑞玲一遍又一遍向人们复述那句话:
“你这个乡下老太婆,再这样搞,你姑娘就拿不到毕业证和学位证了!”
“乡下”两个字显然刺痛了望瑞玲的心。她激烈反驳:“你才是乡下人!我才不是乡下人!我是城市人,我是宜昌市的!”
望瑞玲出生在湖北宜昌市,从小便失去了母亲,自己初中刚刚读完就被迫到枝江下乡。
在去武汉投奔女儿之前,她在枝江的一家军工厂度过了大半生。
军工厂在两座大山之间,是名副其实的山沟沟。
尽管望瑞玲在厂里认识了身为工程师的丈夫,又生下一对儿女,但她始终惦记着自己曾经去过的上海,惦记着大城市的璀璨灯光。
1986年3月,望瑞玲的丈夫突然因急性肝病离世,此时,女儿杨元元才6岁,儿子杨顺顺4岁。
虽然生活遭受重创,但日子还要继续。
巨变之后,望瑞玲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姐弟俩身上。
她一边用自己几十元的月工资,艰难养育着两个孩子,一边时时教导他们要像父亲那样好好学习,考上大学。
“你们爸爸是大学生,是工程师,以后你们也要像你们爸爸那样。”
“你们长大了必须去大城市,要么是北京,要么是上海。”
在母亲的潜移默化和耳提面命中,杨元元丝毫不敢懈怠,偶尔没考到第一,就耿耿于怀。
除了学习好,杨元元也很懂事,对母亲几乎百依百顺。
可彼时,谁也不知道命运的齿轮会向哪里转动,杨元元也不能预知自己以后的命运。
1998年,杨元元参加高考。
在填志愿时,一向孝顺的她第一次和母亲发生了冲突。
杨元元打算去大连读法学,以后当一名律师。
但望瑞玲却强烈反对,她觉得当律师不如当老板,不如在省内读武汉大学,学个经济类的专业,毕业就能有高薪工作。
杨元元求过母亲,可最终还是遵照母亲的意愿,报考了武汉大学商学院。
虽然没能就读自己理想的学校和专业,但进入大学的杨元元依旧努力,申请了助学贷款,一边拼命学习,一边赚钱打工。
期间还和母亲一起承担了弟弟上学的费用。到了大三,成绩优异的弟弟同样考上了武汉大学。
不久,望瑞玲也来到了武汉大学。一家人以特殊的方式在武大的校园里团聚了。
但从此杨元元也失去了自由,除了上课、做兼职之外,就是帮母亲摆摊。
2002年,杨元元大学毕业。本该前途一片璀璨的她,再一次因为母亲的干预而走向不可控的境地。
那时候,虽然考研不理想,但是杨元元却考上了三线小城市的公务员,可母亲却鄙夷地说:小地方有啥好,在武汉当清洁工也不去!
西北大学又向杨元元伸出橄榄枝,望瑞玲又说:这是诈骗,山高路远的,还是别去了。
种种选择都被母亲以各种理由拒绝而作罢。
杨元元只能留在了武汉。
然而,因为还没有能力偿还助学贷款,杨元元没能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。所以即便是名校毕业,她的工作之路也很不顺利。
她当过培训机构的英语老师,卖过保险,摆过地摊,做过家教,办过杂志。
但她总觉得手头的工作挣不了大钱,没法给母亲更好的生活,于是频繁辞职。
而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那些曾经学习不如她的大学同学一个个扎根大城市,人生过得蒸蒸日上。
渐渐地,生性要强的杨元元不再与同学联系。
她的生活里只剩下同住一处的母亲望瑞玲,而她的心愿也只剩下让母亲过上好日子,她甚至不允许任何人说母亲的不是。
母亲从小教育她,知识改变命运,如今命运没有改变,那一定是知识还不够多。
为此,杨元元在毕业后又考了两次研,只是没能成功。
2009年,当杨元元第四次走出研究生考试的考场时,困顿已久的命运终于有了转机,她接到了来自上海海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。
她激动地抱住母亲,以为从此就能摆脱贫困。
这一次,杨元元不打算带着母亲去学校了,她担心上海人生地不熟,照顾不好母亲。
而在北大读博的弟弟也表示愿意接母亲去北京。
但望瑞玲觉得和儿子同住不方便,坚持要跟着女儿去向往多年的大城市---上海。
从一开始,望瑞玲就没想过离开学校。
2009年10月底,她带着女儿去院领导办公室交涉,希望学校能让自己留在学生宿舍。
院方解释了学校的规章制度,并表示愿意为杨元元提供勤工俭学的岗位,每个月补贴300元左右。
随后,辅导员又提供了几条租房信息,只是母女俩都没有看上。
望瑞玲决定,在学校能待一天是一天。她担心被宿舍管理员看见,每天只敢躲在宿舍织毛衣。
母女俩过得胆战心惊,可最后通牒终于还是来了。
11月21日清晨,宿舍管理员来到506,勒令望瑞玲8点搬离。母女俩只好到处打听房子,却毫无收获。
这天晚上,杨元元和望瑞玲住进了学校附近的宾馆,一晚100元的住宿费是她们两人一周的生活费。
因为心疼钱,望瑞玲不肯再住宾馆。接下来的两个夜晚,她只能在学校礼堂和球场看台坐着。
零下4度的夜晚,让母亲受这样的折磨,杨元元的内心充满了内疚和自责,经常痛哭。
那时候,望瑞玲以为找到房子就好了,却没有想到,杨元元的精神已经渐渐崩溃。
11月24日,母女俩终于租下了一个两居室,月租金只要450,比其他房子便宜很多。可当她们进去之后才发现,自己租的是毛坯房,里面什么都没有,睡觉只能打地铺。
寒冷的冬天,冰冷的水泥地冻得杨元元根本睡不着,她颠三倒四地和母亲说着话,一会儿说:
“我不该读书,在厂里当一个工人,或者读一个电大都比我混得好。”
一会儿又说:“我不该来这个学校读书,真的非常后悔。”
她甚至哭着向母亲道歉:“都说知识改变命运,我读了这么多年书,却什么都没有改变。”
望瑞玲隐约觉得不对劲,却没有多想。
而就在杨元元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,回到学校的她被发现在宿舍自缢身亡。
杨元元亲手结束了自己“心比天高,命比纸薄”的人生,也留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纷争。
望瑞玲声称是学校的傲慢态度逼死了自己的女儿,向学校索要35万赔偿。
出于人道主义关怀,学校赔偿了望瑞玲16万元。
而此时,杨元元的遗体已经在医院的太平间停留了19天。直到谈判结束,才被火化下葬。
校园外,网友们对学校驱赶望瑞玲的对与错争论不休,各路媒体和专家对杨元元的死因各执一词。
有人认为是校方的冷漠,直接逼死了杨元元。
有人将杨元元的死与考研联系在了一起。
也有人认为是杨元元心理太脆弱,稍遇挫折就自寻短见。
然而,14年过去了,关于此案的讨论渐渐集中在另一个焦点上——“亲情中的精神操控”。
在长达30年的时间里,杨元元几乎一直与母亲望瑞玲生活在一起。
她们同吃同睡,共用一个手机和一张银行卡。
除了大学前两年,杨元元曾短暂地有过一丝喘息之外,剩下的日子,她所有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摊开在母亲面前,接受着母亲的监管,也接受着来自母亲的精神操控。
母亲要求她好好学习,考武汉大学,留在大城市,她一一照办。
就连带母上学这种奇葩的要求,她也沉默接受,沉默地忍耐着周围异样的眼光。
认识杨元元的人都喜欢用“坚强”这个词来形容她,但杨元元只是在生活中坚强。
在心理上,她始终是一个被脐带紧紧缠绕在母亲身边的婴儿。
没有人愿意一辈子被脐带拴住。
被母亲精神操控了30年的杨元元,难以再向外跨出任何一步,她没有爱情,没有友情,也缺乏职场必备的各种素质。
她唯一的目标是,赚钱,让母亲过上好日子。
可当现实与目标发生冲突时,她的世界崩塌了。
更为可怕的是,她的母亲始终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,直到杨元元死,都没觉得自己有错。
没有人知道杨元元将毛巾系在自己脖颈的那刻到底想了些什么。
或许她临死前反复念叨的一句话能反映她复杂的心情:“妈,你没有享到我福!”
参考资料:
CCTV12《大家看法》《心理访谈》
新京报:《贫困女研究生半蹲自缢身亡续:人生坎坷经历曝光》
中国新闻网:《杨元元之死折射磨难教育缺失》
重庆晚报:《上海女研究生自缢 宿管员是否骂过死者母亲成疑》
武志红《武志红:谁逼死了杨元元》
房间内的粉色大象:《杨元元之死:被母女共生绞杀,还是心比天高后的绝望?》
壹众良师教育《上海女研究生自杀,北大吴谢宇弑母,悲剧的背后是怎样扭曲的家庭关系?》
作者:襄兰
编辑:柳叶叨叨